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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傘者


 

發表於《 E+E 》 / 2005年


那種差不多有百年歷史的鐵達汽車很適宜黏在綠樹環抱的大路上開,圓拱的車蓋像個樂觀的人,任何旅途上,它抱腹大笑。我不知怎樣胡混地考了駕駛執照,突破了離合器與油門間互換開合的恐懼,反正,那股巨大也許不可收拾的「隆隆」聲向已經再不能要脅我。


確實曾有這樣的一趟,貪玩恃他在旁指引便開起車來,我慢慢駛,想在前面 的石柱停下,但他沒替我調好坐位,我的腳指尖伸到極限踩煞,車還是循循向前。這樣不到十咪的速度也竟使車頭的玻璃碎裂,碎片輕輕插進我鼠蹊處,大動脈泉湧出血,滴滴嗒嗒和?窗外的驟雨,我沒作聲,他跳出車外察看,在車前玻璃的水珠粒處若隱若現,我分辨不了,他時而清晰時而龜裂,我有點昏暈又捨不得閉上眼睛,隨手拿起照相機一按 ……


後來我把這照片放在車上,他也不再讓我開他的車,但我實在按捺不住長途旅行,故意逗他,豎起照片自個竊笑。每次旅行,我們總會在林蔭路上碰到另一部鐵達老爺車,偶而錯覺我們在追逐它,不管有沒有駛在路上。 「隆隆」巨響可能只是個催促,小時候聽老師說阿里山的奇妙是那教人奮不顧身擁抱的雲海,我也曾為這去朝聖,但白雲前面的圍欄,還有那些工餘在涼亭中操撲克牌的阿里山姑娘,令人卻步。


 

教練老是要我們早上八時便在中心內集合,前天晚上天氣報告預測今天早上多簿霧,在這種情況下跳傘很容易傷害到身體,萬呎高空下的能見度很低,對初學者來說無異是冒險,一個小家庭九時始便興高采烈挑選跳傘衣物,五采繽紛,是讓人在空中易看得見的對比色。一家之主的中年男人沒打算跳,掛滿一身的長鏡頭把這種刺激的娛樂變成了儀式,少年張開雙臂展示飛行服從腋下延伸至腰間的一塊蹼,媽媽重覆教練所講,跳出機後的所有步驟,自己笨笨的又再在女兒面前再示範,肥肥的身驅須要極大的力量對抗地心吸力,這令我想起小學校長要我們烈日當空下做體操,她的高跟鞋也差不多被擠壓變形了,她還是邊擦汗苦口婆心說:「體育本身能磨練意志,從小能有這樣的訓練,不單可以加強肺功能,更可預防疾病。」


真正進入學習跳傘之前,先得接受各種體能訓練,倒豎衝可算是最磨人的一項,百川匯谷,萬馬奔騰 …… 我感到頭顱穿越不同氣層時 如椰子掉下,粉碎、洒落,在菲律賓的海邊我曾聽過它們不約而同的墜下,嘀噠嘀噠,遠看這一排椰樹的奇境,是五線譜上躍動的音符。


每天緩步跑千公呎,掌上壓逐漸至五十下,我靜坐時翻開遊客的留言簿,有些貼上照片、寫「好棒!」、「太美妙了!」的,均舉起V字勝利的手勢。我的教練是職業的跳傘手,每天在萬多呎高空跳下來不下十趟 他的笑容有既疲倦也十分慈祥。到底什麼令他們有勝利的感覺?


大概十多年前,第一批受訓者在準備他們的飛行花式證書考試的前幾天,也正是炎夏,蔚藍一片的長空,廣闊得令人忘懷天地的存在,那將在畢業後正式投入這行業的師兄如常跳下,過了二十秒的自由滑翔仍未見傘張開 ……


我聽過教練覆述這事:當時十八個飛行者正要合拼成飛鷹的花式,師兄剛好就位於鳥翼尖處,這是一次真正的斷翼,當大家都張開第一重減速傘時,師兄仍原速下降,且越是增快 , 他的太太正在如茵的綠草上要為他預備盛大的雞美洒會,待他成功登陸,香檳便會四濺,而地面上的人自個興奮,因為距離太遠,仍未發現異樣。


我不知為何在這一刻想起他,突然很想知道他在失控的一剎心裏到底仍會想 什麼。我愈來愈接近陸地了,這個百花盛開的季節,萬紫千紅,實在俗氣而親切。可能是在城市成長得出的病,我是在媽媽的衫褲旗袍上認識大紅花,六十年代香港的工業仍可接納她的勞動,她不須下嫁父親,難道只為了這麼一套花紅的唐裝?每次她替我鬢辮,那布花令人眼昏。


第一趟碰上前夫也是一種暈昏的感覺。那次我在飛機上休克,而他以一個熱誠的醫生姿態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到現在我也分不清是他的優點還是缺點吸引我。那天若不是轉機久候五小時,他會不會主動自告奮勇替我推輪椅呢?不,他天生與時間為敵,即使是一小時甚至半小時,他都沒法忍受,他不喜歡跟我去滑雪,「你怎麼老是喜歡速度的東西,快感不也就那一剎?」但他還是能自得其樂,陪我在瑞士足足一個星期,且能符合每一個場合所須的衣服,粉紅是種欺負人的顏色,但這雪衣穿在他身上又添幾分英姿,縱然他只和阿班在山上的露天咖啡室等我,我向他揮手,他又如常揚起勝利的手勢。我喜歡世界回歸成色塊,眼角閃出一個模糊的國度,雙腳融化了;再次接近平地時,我輕輕回轉身子,遠看他被淹沒在煙霧中,與剛認識的人談笑風生,在白晰晰的雪地中,仿佛是一把發熱的火,而這火炬在我暈到前成了紅河。


「怎麼老是出意外的呢?你心神太飄忽了,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發生的!」阿班在旁不停地黏我的臉,很是溫暖,他掃掃我的頭,我低頭不敢說話,「有時我在懷疑不該讓你這樣任性。」他緩緩地說,我不知怎樣感動起來,想說「我愛你」之類的話,被他一手抱起到客廳,「好了,我們都餓了。」 我花了一個月時間說服他今年的長假期讓我償多年學花式跳傘的心願。「到底有什麼好玩的呢?」在出發前他反覆問了十遍,雖然不像要我回答。 其實跳傘最精彩的部份就只是跳下後的三十秒,然當你要拉出減速傘時,一切也只是為?陸作準備,便頓然覺得自己的行為可笑,到底在搞什麼呢?把身體綁成繭狀,為的只是腳踏實地的原貌,當傘全體張開時造成極大扯力,人會向上被拉,好一個活木偶啊!


 

「唔 …… 小時候想,長大了,不當醫生便學習修車 …… 」他仰 ? 頭說,我相信面對夜空的人不會說謊,在同一個晚上他向我求婚,而我找不到拒絕的借口,一切太完整了。但這是唯一一趟在星塵下談心,他較有興趣低頭磨在研究室的顯微鏡前,「很多愛談理想的人只會向天上望,其實大自然太多奧秘是近得在指頭上,俯拾即是,但須要我們用心努力才會發現。」我在廚房聽他 說,端菜出來時他把文件放下,問他:「剛才你說什麼?」 「沒什麼,是明天到小學的講稿。」


 

如果一切沒有預先安排好,是否即叫失控?但我明明知道狗的壽命比人短,只是沒想到在這次國外的旅程中竟樂極生悲,跳傘的是我,牠怎會突然心臟病發? 那晚的月亮太豐滿、太皎潔,我們躺在床上未睡,慘亮的月光把我們照射成舞台上的主角。夢中我和牠在海邊,海風正涼,我在背後抱著牠輕輕幌動,牠的驅殼伸縮成大提琴,我摸摸牠的喉嚨,牠呵呵沉吟,問牠在說甚麼?牠沒回答,我的手臂卻自發拉動著,劇烈地不由自主,腳逐漸離地,我們升到半空,一股張力在拉扯我們,巴哈的音樂失了控,暴力地奏著,提琴隨樂聲扭曲、縮小,直至消逝。客廳中阿班的身體早已僵硬。


 

後來檢查師兄的後備降落傘,才知道他最後雖然極力嘗試拉開,可惜連後備的也是半壞,他太太沒有察覺有什麼不對勁,以為他大功告成,便高興地尖叫起來,不知怎樣倒是旁邊的人認為這尖叫不祥,警覺起來,奔跑去求救,師兄差不多已沒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了,有其他東西比呼吸更要緊的,必須在 ? 陸前完成,但這是什麼呢?,一時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四方八面的壓力在催促,「等一等,請等一等 …… 」只是有些事情是急不及待的,人們說他死前像還有話要說,眼神顯得很驚訝,就跟大家一樣,「是否真的這樣發生了?」


 

教練的要求是很嚴格的,從我們爬上飛機到萬呎高空,他一個個把我們推下去,總帶 ? 微笑,我們像沙包的逐個滾下去,其實這小型飛機到底有沒有超載也成疑問,我們跳下,確可感到機身愈更自在,教練很愛眨他魚尾縐摺的眼睛,拍拍我們的肩,說:「記 ? ,要職業性的跳。」 到了地面,我們要馬上重新整理傘子,如摺衣服般把它整整齊齊的再捲起放在背包內,不到一小時,當耳朵的壓力還未恢復,便又趕 ? 等候上機,日子久了,我們竟私下比賽,誰收拾得最快,先衝上機的算贏,教練在旁也鬧 ? 玩,鞭我們的庇股,我的聽覺仍很微弱,從他的口形知他定是說 :「快!快!要職業的跳,職業的跳。」那一天,我一共跳了五遍。


 

翌日早上, 我把阿班抱上車,輕吻了牠的眼,看見前夫和牠在已變成朱黃色的鐵達汽車內巔巔岥岥,車子的馬力開始不夠,前進時有點別扭。 我還是回到跳傘中心,照常練習,比原來集合時間早了半小時,門口站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士,衣服刻意光鮮、神情泠漠的少婦,她微微向我點頭,我說:「招待遊客的同事還未回來呢!他們那邊大概九點多才開呢!」


「不,我不是遊客。」她的眼光有點散閃。 「那麼有何貴幹?」


「抱歉!抱歉!我遲到了。」教練從對面跑過來跟那少婦道,「唏!你為什麼那麼早?」教練似問非問,「來我介紹,這是 …… 我提過那位師兄的太太,珍妮。」


我因疲倦一時鬆馳了示人的面部表情,呆呆的瞪她,心想:「她怎麼沒帶香檳?」


「你好。」濃濃的妝難掩憔悴,她微笑時眼袋的暈黑泛了出來。 大家陸陸續續地回來,亞桑抱頭走過來說:「今天換你帶照相機好了,我頭上長了一粒瘡,相機帽子索得太緊,好痛啊!」


今天的練習其實是孝試前的最後一趟,大家的氣氛有點緊張,想不是為了孝試,而是珍妮來看我們,她帶著懷念,也是憑吊,這一下子誰都感威脅。


這小型的老爺飛機,有氣沒力飛上高空,穿過雲層時像受不了空氣污染的老人家在咳嗽,隆隆巨嚮,我們已習慣了閱讀彼此的口型,教練拍拍我,示意我最後一個跳,當大家都滾下去後,我調整一下頭上的照相機,把右腳踏在機翼上,回頭向他伸出勝利的手勢,如常地,因裝備已佔了我体重的三分之一,在我後面的人通常會用腳撐我一下 ……


白濛濛是個序幕,失重是寧靜的變奏。一切很好,一切很好,我閉上眼睛聽到那音樂,且第一次能與它同步,風中舞,沒餘韻,沒遺憾,一切很好,一切很好 …… 我曾計算天王星和海王星公轉軌道的數據,這與觀察到的出現很大的偏差,冥王星質量太少,它的引力攝動不足以構成有關偏差,大部份彗星都會因受大行星的引力影嚮而形成該行星為主導族群,即如哈雷彗星。只有曾跳傘的人們了解為什麼要尋找第十行星 …… 一切很好,一切很好 ……


出現軌道遠至冥王星以外的彗星族, 是由第十行星的引力影嚮的彗星群。然而,即使知道它的存在也是枉然,我們沒法知道它的軌跡模式,第十行星是記憶中的潮水,宇宙的鼾聲,於是,一切安好,一切安好 …… 能決定的只有一霎 ,眼下同學們都望向地上的一剎,肯定錯過了許多 ……


珍妮來可能是為了心安,今天是師兄的死忌,同學們散落得非常熟練,事實上只差我未就位,同樣是翼尖處,他們已張開手彼此牽著,這通心的飛鷹中間巧妙地可看見珍妮,她似乎非常安靜,但誰都怕被她盯著,該是我歸位的時候了,我們演習飛鷹滑翔,在左邊最先跳下的同學順序下來呈傾斜狀,我該接著他們了,但師兄會否因地下這個太熟悉的定點覺得疲倦而稍有懷疑呢?


不管怎樣,他不屬於彗星族群,也無法迴避地球上的引力。 事後有人奇想可以用火災時的跳彈床,也許能免去這悲劇,但意外中的意外是,不但是降落傘失靈,他還被風勢扯到高壓電纜上,所以他不是摔死的,起碼人們看見他觸電前掙扎,是活生生被電死,同樣,珍妮手上的香檳始終沒有四濺,師兄的身軀卻與電纜擦出星星火花。


同學們似乎有點焦急,手指撥動了幾下,但不是一切很好嗎?為甚麼總要趕著重複指令呢?今天的天空實太明媚,我想用我的臉去靠靠它,做一個母親懷裡的嬰兒,真的一切很好哩!但我不會忘記給他們拍照,這會是個絕妙的位置,珍妮正已站在我該就位的翼尖處,假如是幅平面圖,誰也看不出破綻,卻又是隆隆巨響,「快拉緊急降落傘,快!快!不用怕。」教練無處不在,飛機飛近我的上空,他用擴音器大聲說。


已超過了正規的拉傘時間,我的頭被來自四方八面的壓力擠壓,快要爆炸了,這老爺機擋住了東陽,我遠離了某一國度,萬年一次打開的天門也已閉上,第十行星,永遠是個謎。我急促拉傘,傘子龐然張開,左右手扯動傘子,以便著陸的位置正確,在受控制下而能避免跌斷腳。


著陸時大家都噤聲,神情緊張,珍妮的臉容甚至是憤怒的,比起她,旁邊前夫的臉容反而是若有所失,他衝上來抱起我:「沒事了,沒事了,我們回家罷,回香港去好了!」教練要上前來說些什麼的,都給前夫擋住了:「謝謝你的關心,我想她受驚了,我是醫生,讓我馬上送她回家檢查好了 …… 還有,她以後也不適合再來上課,就到此為止了。」


我的頭仍劇痛,心臟的跳速時徐時疾,令我昏暈,我像闖了大禍,在幼稚園的生日會中倒亂。


 

過了一個星期,我已漸康復,每天坐在陽台看夏天法國的南部,都只是一幅幅可遠觀的畫,前夫重提回港飲早茶的事,想那嘈雜會使精神集中一點。


為了辦帶阿班骨灰回去的手續,預定上機的時間延後了,早上我想再到種植薰衣草的漫山遍野一走,前夫的心情特好,哼起古老鐵達汽車的廣告歌:「它腳踏實地,不離不棄。」斷斷續續的,和著汽車巔巔岥岥疾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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