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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的輓歌


 

發表於《素葉文學》第 63 期 /1995年


過了很多年,我還是從國外返港,住在自己鍾情的島上,對於我的回來,見工時接待處與我閒談的小姐稱之為「人才回流」,一群落泊的朋友說是我耐不住文化的花果飄零,我認為知識分子的藉口特別虛妄,我是不會為自己的行為解釋的,免得落入平凡及任何牽連,這向是我做事的原則。


在這房子裏要仍保有十多年前留下的錄音帶及古董黑白電視機,這島上的居民只有十多戶,沒有士多、餐館,每個人都對著那延伸寂寞的海灘,我每天播放那些吞吞噬噬的流行曲:羅文咬字有多清晰也敵不過時間的磨蝕;甄妮喉部的震音有多圓滑亦如久站的高跟鞋,難免餒累。斷斷續續,總會偶爾一、兩句被我接得上,若隱若現,更加真實地想到過去我曾存在;又難得重播百多集的連續劇,憑弔著這城市的過去,我喜歡午夜把電視開著、關掉聲量,坐在陽台,隨它喜、怒、哀、樂,愛恨纏綿,也許有時上廁所經過客廳會瞄一眼,或是十五集,或是三十集,零星的片段惹起人追憶的能力。 沒錯,只有「記憶」才使一切成了關係,變得有意義,遺憾 / 後悔 / 悲傷 / 命運 / 等待 / 遺憾 / 後悔 / 悲傷 / 命運 …… 可在百年後成珍珠,把它們串連在一起成頸鍊,掛在頸上作為一個生命的標誌。


海風涼,涼透了令人迷醉它的友善,實在海港工程的囂張擾攘使我無可選擇,如臨死的人貪婪地吸取氧氣。閒懶的,無防夜風突變凌厲,張牙舞爪發放萬支飛箭,我從小睡中驚醒過來,小鬼神承托一面鏡向我照,用盡它們的力氣來取得痛快 ── 我,竟循著祖先們的方式用頭來敲它們的門。 這,我確曾見過。 自我有記憶,祖父的生命是從九十歲開始。他不畫畫但冬天總愛戴巴黎人喜歡的畫家帽 …… 一個月洗一次澡與延壽有關 …… 我從不看他的臉卻注意那雙皮肉收縮繃緊得像木頭人的腳,僵硬地划著皮鞋在地上流離,遇到偶爾蹺起的木板,皮鞋觸礁頓了一下,然後加大馬力再翻過去,不務正業、喜歡惡意戲弄人的三哥心裏明是敬佩這老人的生命力,卻也無力抵抗自己的天性道:「祖父呀,你想想看,假如你沒有兒孫,像你這樣身無一文、空有學問的人,老了還不是跟流浪漢一樣要睡在街邊嗎?」 祖父永遠鎮定的回答:「還有政府嘛、有救濟金,死了沒人管,政府也會收屍,起碼不會死人弄髒街道。」 「那就會連棺木都沒有囉!」三哥還未盡興。 「人死了,棺木與草蓆有甚麼分。」他繼續回他的房間。 每向前一步,他的腿都與後面一股力量抗衡,這是不容易的。三哥說了句過火的話:「這又不是英國」 他老弱,但他的房間絕對是他的宮殿,他從不轉身關門,高傲而蔑視身後的東西,全身的勁聚在手掌心即如平時向我舉起示例甚麼叫朱沙掌,把門重重的關上,那聲音是有迴響的: 一次 兩次 再一次

宣告著我們的生活有多荒謬。他常稱讚這道門是實木,到後來我才曉得他所稱道的來自移情,他的生命力來自對世界的拒絕。 不、不、不,也許沒那麼偉大,因為無可奈何的,他的世界由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去營造,最後,他如往常坐在摯愛妻子的遺照前掉下最後的一根煙,早上十一時還沒到客廳用早餐,我在城門河釣魚,頭部劇烈陣痛,媽媽進房間叫他,他似睡在椅子上,要把媽媽誘到面前來,猛然用自己的頭顱衝向她,他的時鐘停頓了,他的銀髮成了高貴的傳說。


至於爸爸,我不能因為他同樣在涼椅中斷氣便說因襲父風,這完全是兩碼子的事,他的頭是誤碰的扣著死門關。 那一天在老人院煙癮發作,摸摸枕頭下僅存一支,便打起火柴大力吸一口又慢慢吁出一圈,隔璧成了空氣污染指數測試機的肺病患者嚕唆起來,我肯定爸爸一定沒有聽見,他大概在發呆,特別是我們送他到那裏的時候,因為院方提供的儲物櫃太小,我們把他的六號足球衣掉後,他更沒精打采,姊姊無意傷害了他,要他穿得上才準他帶去,那又怎麼可能,他的肚子已成白色救生環,而自我們有了間接掉棄他的決定,他變得更溫順,這溫順有點可怕、有點不自然,我心裏總恐懼他還有些剩餘的能力,在密謀還擊,也許這樣他才會突然破口大罵鄰居,護理人員不問究竟,誰說髒話污染空氣間就是誰不夠水準誰不對,便硬把他拉出房外,要他在花園獨坐,勿再惹事,這回他罵得更兇更臭,直向女性性器官處攻擊。


九龍塘老人院九七後有人滿之患,價錢提高了不少,一個資本主義發展得完備的地方,服務人員有一定門面上的友善與氣量,大家遠離了他,他開始覺醒女性器在艷陽天下虛無飄渺,他懷恨的對象遙不可及,他只有低頭認命,黃昏鳥倦知還的時分,善於輕薄人的秋葉該有打到他的身上,他動也不動,人們遠望這人定覺有趣 ── 一個體重逾二百磅的老人對著永遠防止跳海自盡的天然救生環打瞌睡、睡得很熟,他已經沒有頸項,頭部如蝸牛般的柔軟,緊黏在肩膊上任由轉換好幾次角度,身體重心穩定不移半分,你會想去推推他,看他是不是個不倒翁?對,他是。


我希望他不是,令意志無從肆虐。但他卻是,他只是累而不願躺下,到了七十歲仍幻想如果他將來有千萬元遺產,會怎樣分配。過去幾十年的營商生涯裏,我看過無數次他這樣打瞌睡,這樣的小休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甚至比所有人都公認是他最寵的我還重要,有一趟我走過他身邊順便對他說我要提前一個月回去法國,他心不在焉像我打擾了他的說隨便我,然而我才回去不到半個月,並且那次是他打了無數次長途電話要我回去見他的。沒錯,他需要這樣的短暫昏睡,讓他疏導失望的情緒:「這本不是我的錯,時不利兮,有何話說,還有明天的舊客人,做生意就是這樣,有風浪是必然的,但我做生意講道義,這一點又有誰能不尊敬我呢? 」


媽媽到後來已不用問他前幾天說過的生意有沒有下文,看他的步伐便曉得。說來我們也不得不相信,人的生理狀態是精神塑造出來的;六十歲之後他走路開始有麻煩,醫生的對治方法便是叫他減肥,因為他的腿本幼小,實無法承受肚腩過多脂肪,現在這橫溢的力壓在膝蓋上,它快要爆開了,每作移動,也得步步為營,然而即使膝蓋硬化了,他仍借助其他的肢體,他的腳踝已麻痺,既然這樣,不也更好更方便嗎?他幾乎可漠視軀體的障礙,於是,腳踝長期扭曲著走路,直至進老人院的第一天,護理人員對我們說他的腳已成括弧狀 ── 他的晚年只擁有一 個畏縮了的自己。 由此我每次看見前夫在客廳打瞌睡,心便厭悶起來,「人們真的不該這樣,特別是男人,這樣的睡姿很像向人展示自己枯萎的陽具。」但我這樣說無疑引起他的反感,久而久之成了離婚的理由。


我確沒有媽媽的溫柔,也欠缺她單純的善良,所以我仍活著。媽媽只能疲倦的殘存。 我不諱言自己確曾希望過她能早點長睡,我的意思是:能真正的休息。

我對她的愛與對爸爸鼾聲的厭惡是同時開始的。 她天生麗質,我曾說她該是六十年代香港花露水、餅乾盒子或日曆的模特兒,她那單眼皮的雙目,只有上帝聚精匯神下手的一筆,才可能繪畫出來,這需要非常準確,出錯了再補一筆,便成多數世人的雙眼皮。 很多男人說媽媽的眼睛很桃花,因為它有惹人憐愛的魅力,於我而言,這些言論最可惡不堪,它帶著強迫對方成弱者的腥臭。 它太整潔了,面向奮力開創的六十年代,也許確是單薄點;它太天真了,面向腐化歪離的八十年代,也許確實慌惶無措。這會是個好提議,在她亭亭玉立的時候,有廣告商邀請她印在商品標誌上,讓一無所有的流浪漢當作十年的硬枕又或者文化人興致到時在藝術中心搞懷舊展覽。可惜,她是十載如一日被壓在化妝桌的玻璃下,每個日落時分,無賴的斜暉爬在她臉上撒泡尿,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趟在旁邊的床上,等待預約的化妝小姐到家做臉部按摩與護理。我記得她在床上的兩腿是張開的,與她從小教導我:女孩子不要在人家面前張開兩腿坐的訓言完全兩樣。她也不是要午睡,只是午餐後的時間難過而已,在幽暗的房間裏,兩手向上揚,指頭按著額上的紋軌,算命先生的判語如咒,她在那只需微微一碰窗簾布,塵埃便紛飛的房間內喃喃向我覆述。


她曾嘗試過很多方法,例如用留海蓋著這早年命苦的印記;在這狹小得成三角形的額上還要添上幾條路軌,天公實在是有點不饒人。她躺在那裏是這麼的隨便,即如往後的日子並沒有甚麼令人要掁奮站起來。 她又在床上發現家裏的風水不好,從客廳到房間,頭頂橫著三條長樑,她說,我們這一家人就被這樑壓得不見天日,於是,有一天,她不得不衝出去了。 我試圖去尋找她,我想她一定在森林遊蕩,於是,我真的到了法國,住在高尚住宅的巴黎十六區,我常到附近的森林找媽媽,恨著恨著,不知不覺希望自己能迷失,但總在我陶醉於接近成功時,法國老婦的小狗便箭步在我腳邊擦過,跟著後來的是小孩的腳踏車 …… 我恍然醒悟自己對她的可憐是多餘的。她是在這種模式中活著,滄海桑田,她自有因習慣而來的勒力,憂慮與愛恨的叢林可能已成她的安樂窩,她在那裏自有天地。 至今,她仍不同意我獨自居住在偏僻的島上,我邀她來住一天她都不肯。我想不是因為偏僻而是海水的來去無常,是她提醒我晚上的潮聲如死神的號角,會在我半睡半醒時似是而非的來索命,久之,則是似非而是。


自媽媽一番話開始,我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把房門關上,怎知潮水悉破人的恐懼反愈加叫囂,使我不得不呆在露台,用疲累築成厚厚的牆,教它奈我不何。 睡眠和海水都是神祕的,它們對死亡同樣欲拒還迎 …… 我沒有童年,生命一開始就履行著記錄他們的義務,為了這樣,我依稀記得我曾跟誰說過我不要,卻又不知怎樣眼睛自動張開,發現自己己在綠色鐵製的嬰兒床上,這真像個監囚他們圍著我自顧自地熱鬧起來,每張都是我長大後看到的臉;他們露出牙齒談笑,雪白耀目。 媽媽來了,媽媽來了 …… 她變年輕了,牽著我手,腳步是如此肯定的聲音愈加巨大,使走過的路成岩石,我張口如雛鳥,一輩子首次喚媽媽,這個疊字無疑是方便嬰兒的智能而設,機械性的重複久之如毒癮,依賴的感覺令人柔弱,一條巨鯨猛然從海裏撲出來卻凝固了,我驚怕黑夜的無盡,她卻如魚得水,我跟不上她所跨上的層岩,我仍喚著:媽媽、媽媽,我討厭自己洩漏驚慄,無聊地想要問我們的去向,但仍禁不住開口,而她,吸收了夜的精華,突然展開身體成了

巨 …… 人 …… 我抬頭仰望 她指著夜空星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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